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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6章 五十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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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6章 五十八

衷州,束西北腹地之腰,扼出入中原之咽喉。

一條夯土長城橫穿過衷州南部,西連天河高原,東抵甘中高原。中原人在城墻低處興建起關樓,是為累關。

關卡嚴格,一行五名黑衣人卻靠通關文牒免了搜檢。放行的衷州衛在檔上記下一筆,按察司的捕快們於四月廿四過關。

關內是草野森林郁郁蔥蔥,出關後便見戈壁荒原渾厚蒼涼。

前往州城的路上,隨處可見窩棚巖洞,流民紮堆。過去一打聽,都是等著進關的。

進關要文牒,拿不到就只能等。所有試圖闖關的人,都被亂箭射死、長矛刺死在關樓下。

州府在城外十裏設了賑濟點,但月份不好,數量很有限。

官道上堵著許多預備搶賑濟糧的流民,被他們明挎在腰間的長刀一晃,分分往兩邊後退。

黎肆把半包蜜餞分給衣衫破爛的懵懂小孩,看他們接過去就塞進嘴裏,嘆道:“這天底下,富貴無兩樣,窮人卻各有各的苦法。”

澇旱大雪,兵連禍結,越往後越沒有安生。

同行看得唏噓,都說這回拿了賞錢要去買些硬通貨存起來,唯有年輕的掌使不為所動。他從人群中穿過去,沒有向左右多看一眼。

州城外四下亦有流民逗留,城門在白日也是閉著的,守衛森嚴,進城比出關還要麻煩些。

待到入夜分派行動,兩兩一組,陸掌使落了單。黎肆就說要不還是一起,左不過多費些功夫。

皇帝命漆吾衛查西涼細作,派了幾撥人不清楚,但他們從宣京追到西北,已經折了個兄弟。關外又不比關內,落單總不如結伴有個照應。

“各做各的,不要浪費時間。”陸雙樓沒有與人商量的習慣,交代好明早匯合的地點,便獨自踏進夜色裏。

這條路他小時候走過,那時只覺得街道特別寬,行人特別多,兩旁燈籠又亮又好看。而今重回,人與燈皆消,盡頭的宅門亦漸腐朽。

老仆引他到院子裏,老榆樹下的石桌旁,把著蒲扇乘涼的中年男人微微笑:“兒子,好久不見。”

陸雙樓腳下一頓,隨即拔刀出鞘。

“少爺!”老仆駭然欲攔。

陸潛辛擡手制止他,示意人下去,才看著走向自己的兒子,“就這麽著急剝我這張臉皮?”

殺氣隨步伐而湧,陸雙樓冷冷道:“裏通外敵,出賣機密,你該死。”

“沒有私怨?”

“有又如何?”

“你要出氣,直接殺將來,我難逃一死。但你若能克己奉公,不洩私怨,那我就不該死。”陸潛辛在鋒刃砍上自己脖子前一刻,不緊不慢地拿起石桌上的信紙。

“你那位好同窗的信,要不要看看?”

刀勢驟止,陸雙樓接過信,看到起頭的字跡,便心神一凜,“今行為什麽會找到你?你將他也卷了進來?”

“上一回,確是我有求於小賀大人,請他來此,就站在你現在這個位置,從我手裏接了能證明我陸氏‘通敵’的‘證據’。”

陸雙樓捏著那封信,內容不長,只說雲織縣轉移的百姓將於不日抵關,望陸大人能照應過關。若能惠及其他州縣百姓,更善,為此願應下任何條件。

他與這位同窗許久未見,陡然讀到對方的信,熟悉的感覺卻立刻撲面而來。

看第二遍時,才去回想剛剛聽到的話,“難道你是將計就計行反間之舉,並未通敵?”

“非也。”陸潛辛不便搖頭,搖著扇道:“你只需要明白,這一回是你的同窗主動來找我,是他的膽魄與大義使然,也是我命不該絕。”

“你爹生長在衷州,發達在宣京,又回哺於衷州。衷州知州是我的門生,衷州衛指揮使亦需還恩於我,不經朝廷敕令而教累關開關放行,只有我能辦到。”

“若你殺了你爹我,固然能為你娘報仇,能與衷州陸氏斷得幹幹凈凈,但再想開關,就只有請皇帝的諭旨。”

“兒子,你殺還是不殺?”

陸雙樓盯著對方,握刀的手依然毫不動搖,再橫移一分,便能割開皮肉,放出血來。

然而這一分,卻似一道厚土長關,難以逾越。

月影偏斜,樹下時間猶如靜止。

陸潛辛知道自己賭贏了,舉起蒲扇貼上執汝刀的刃,像關愛後生的長輩一般勸道:“出刀不見血,就不要拔出來。”

陸雙樓移開視線,忽地揚臂,一刀斫上石桌。精鋼制的刀身猝然崩斷,他攥著斷刀回頭,任由另一截“哐當”落地。

“兒子,門廳有傘,記得帶上一把!”他爹在後頭高聲叮囑。

劍格撞鞘,修長的背影大步直出,不曾多一瞥。

陸潛辛含笑目送,見不到人後才喚來老仆,“給小賀大人回信,要快。”

初夏第一場暴雨在後半夜落下來,雨聲響亮透徹,熄滅了戰火,叫停了耕作。

賀今行難得白日窩在縣衙,正好處理才收到的一批信件。

第一封就是陸潛辛的親筆。陸大人要求不多,請小賀大人為他作證,以洗通敵之嫌疑,再請殷侯在他開覆回京之時,保上一手。

除此之外,還提了一項隱憂。按大宣律,農戶與匠戶籍貫不可無故遷徙。他可以放他們過關,但就算過了累關,他們也難以在中原任何一座城池立身。躲開了戰禍,仍然會流離失所。

這是一個難解之題,他想不出辦法,就先寫信同他爹和王先生商量陸潛辛開覆的事,能向前一步算一步。

回信是王義先寫的。戶部尚書一直缺著很妨礙辦事,助陸潛辛官覆原職,他們與戶部溝通要錢時也方便些。至於流民,武官不涉文事,走出西北後更是鞭長莫及,需請朝廷做主統籌。

兵禍也是災,朝廷會怎麽賑災?

賀今行一面給陸潛辛寫信,一面想自己可以做些什麽。天高路遙,消息傳得慢,不能只等著朝廷的命令行事。

雨停過後,戰火重燃。

夏青稞帶著族人從宜連下來繼續修路,慣例到雲織縣城采買,所看到的卻幾乎是一座空城。

雲織去歲近十萬人口,留到現在的不到五千,都是被田地所牽掛,鎮日都撲在農事上。

賀今行接待了他們,向他們說明情況。這些絨人從未直面過戰爭,大都有些聽故事似的茫然與驚訝。

然而夏青稞的思維卻敏捷許多,想得更遠,“如果打到這裏的話,那我們這條路……”

以現有的條件,大規模的軍隊很難上天河高原,可若通了能行車的官道,天險就不覆存在。雖然通路還得努力幾年,但戰亂將至,在這裏修路的族人安危也很重要。這項決策是否繼續下去就需要好好斟酌。

他思前想後,決定請賀今行幫忙照應族人,自己立刻趕回宜連去請縣令爺爺來做決定。

後者自然答應,帶著衙役籌齊了一旬的物資,送到錯金山口。那些絨人則繼續爬上崖壁鑿山修路,在六七日過後,小縣丞回來說“暫停修路”才止。

這期間,西涼大軍直逼凈州,西北軍收縮防線於凈州城北郊排兵布陣,固守待敵。

在對峙的同時,一支西涼騎兵夤夜急襲菅州,這場襲擊在半道被領命布防於此的第五軍及時發覺,並進行攔截,然兵力懸殊近半,這場各有準備但又調度匆忙的遭遇戰進行極其慘烈。

夏青稞再次下山,北邊兒已到危急時刻。他要帶著族人抓緊撤回,走前來向朋友道謝順便告辭,“……我希望這仗能早些打完,我們好像去年那樣,互通來往。”

賀今行亦希望明日兵戈便止,或者說西北大地上每一個百姓都這麽盼望著。但此戰顯然非三兩月能了,提起只能輕嘆一聲。

“說好互惠互利,如果需要援手,一定要派人上來告知。”夏青稞向他伸出手,在短暫的思考裏下了決心,“待到秋初,我會再來一趟。”

“好,我不會客氣的。”賀今行握住他的手,兩人默契地貼近了單臂相擁,又很快分開,“保重。”

絨人帶著家夥什回他們信賴的高原,高聳如雲巔的無盡雪山似能抵擋一切沖擊。

雲織一行人也預備打道回城,周碾羨慕地望著山路說:“他們住得那麽高,不用擔心戰亂,真好啊。不過,讓我長住到宜連去,我也是不願意的,上下一趟太麻煩了。”

他收回視線,跟上大家,“縣尊,有得必有失,天底下沒有什麽兩全其美的地方,你說對不對?”

“你這話問到我了,我不敢說沒有,也不敢說有。”賀今行說不知道,然後一路都在聽大家爭論有沒有富饒又安寧的地方。

水渠裏的水位漸長,渠上樹邊養出了草皮,農人拉著山羊快步經過,不讓它們啃食草根。

賀今行算算日子,夏忙就要到了,得早做預備。

傍晚卻有幾十號人攔住他,為首的胡大與劉二卻帶著大家像模像樣地抱起拳,向他鞠躬:“縣尊,都知道您拳腳功夫很好,請您教教咱們吧。”

北面的硝煙飄到了雲織,令這些一心系在田地上的莊稼漢子也感到不安,地利不足以庇護他們,他們要靠自己。

“農事已足夠忙碌,晚上再來練武,可能撐得住?”賀今行了解他們的想法之後,如此問。

“哪個撐不住,回家歇著就是了!”胡大手一揮,眾人皆應。

於是每天太陽西沈之後,在新城還沒來得及修起建築的空曠地皮上,就會有方形陣似的隊列笨拙而頑強地展開。

為節省時間,賀今行讓大家都住到城裏,從站樁開始來不及,就選了棍法教。

月棍年刀一輩子槍,棍棒更好上手。在軍中是用去掉矛頭的矛桿操練,在這裏,拿著扁擔鋤頭把也可以。

殷侯說,帶兵不難,能讓人安心,就會有弟兄願意跟著你幹。人一多,隊伍就自然而然地拉了起來,再好好操練,把大夥兒心都擰齊,就有了能打勝仗的基礎——殷侯不好讀經典,唯孫子的傳世之書倒背如流,推崇的亦是不戰而勝、先勝後戰之法。

但歷經短暫且粗糙的訓練的農戶,與沙場磨礪的西涼鐵騎完全不可比,真對上更是沒有絲毫勝算。賀今行沒有任何以命搏險的想法,只希望大家能通過訓練多一些自保能力,也就這麽跟大家說。

沒有人不想更容易地活下去,隊伍越來越大,他便劃分成多隊,讓劉縣尉與一幹班頭衙役分別帶領。

氣溫一天比一天高,雲織縣的官民們堅持白日忙農、晚上操練,汗水越滾越多。就在這個時候,賀今行收到了一封長信,他捏著信封,指尖似能觸到江水的沁涼。

展信便是擔憂,憂西北戰事致生靈塗炭,慮好友瀕臨戰火安全有虞。再是江南路開征的涼餉與其他新增的稅賦,兼之漢中路糧食緊缺、糧價飛漲,導致正在夯基的太平大壩不得不暫時停工。

賀今行知曉朝廷劃給各路州的,卻並不知的連鎖反應,第一個年頭便是這一停,不知何時才能覆工。

寫信來的江與疏正是為此焦慮。

江水是江南的命脈,漕運就是流動的血液,大壩早一日修築完成,早一日通航,就能早一日令江南重塑血肉,恢覆生機。若是放置久了,任風雨侵蝕,前功盡棄,再來又是重頭做起。

今行,該怎麽辦呀,我覺得不能停,我是否該去求見許大人,或者在此之前先去游說其他大人?但近日又征餉又頒新政,諸官似乎都對許大人有些意見,總督府又忙得日夜不歇……

幾頁絮語帶淚,賀今行仔細看完,不由也跟著憂慮起來。

他提筆先報平安,再寫建議之法,卻久久沒有下文。

仗在秦甘路打,卻牽動著整個神州。菅州焦灼的戰況,累關徘徊的流民,江南被迫停工的大壩,稷州往西北運的糧草,以及各路州征收的涼餉等等等等,各方各面的事務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,要怎麽解?

他腦子裏仿佛塞滿了亂麻要炸開一般,不由擡頭,盯著窗下那盞滾燈,輕呼一口長氣。

涼風拂面,他漸漸平靜下來,重理思路,然後更換紙張。

這個夜晚,有的地方只一豆微光,有的地方明如白晝。

菅州城破的消息率先傳到衷州的陸氏宗族耳裏,這一大家子吵了小半月,不吵了,老少迅速達成一致。

“那西涼人可是到哪兒都屠城的,全是殺人魔,咱們投他們有什麽好處?不如帶著金銀財寶下中原,買產置田,好不快活?”

“對啊,反正過了累關,西涼人還能追上來不成?”

“等咱們出了衷州,只要死守這個秘密,誰又能知道?”

亮堂堂的主廳裏,除了擺著冰盤的地兒,能坐下能站下的位置無不有人,男女老少,皆是陸氏的族人。

站在人前的幾個男丁滔滔不絕:“各位族老,陸氏要出衷州,站穩中原,此時就是機會!”

“族長來了!”卻聽屋外小廝高喊。滿堂驟靜,靠近門邊的人紛紛讓出道。

陸潛辛依舊是一身粗麻衣,帶著笑意的目光掃過一圈,才問:“各位族老與嫡支眾脈都在吧?”

“都在!”眾人立即回答:“咱們商量好了,請族長下令,我陸氏全族撤離衷州,遷往中原!”

“宣京不便去,遂州,臨州,都是好去處,族長以為呢?”

陸潛辛微微搖頭:“陸氏當立於宣京,這是先祖的遺願,我們怎麽能違背呢。”

“咱們還能進京?您不是……”幾個領頭的飛快地對視一眼,皆不解道:“難道族長您有辦法開覆?”

“當然有。”陸潛辛頷首,在一大把狂喜夾雜驚疑的目光之下,合掌輕拍。

仆從們如流水冒出,在廳外大院中擺開桌椅,送上酒菜。

他張開雙臂,叫他的親族們入席宴飲,而後舉杯示意。

“慶祝咱們從此走出衷州,幹!”幾個年輕男女語帶豪氣,仰脖飲盡。

然而酒液一入肚,這幾人便拿不住酒杯,撲到酒桌上,口鼻溢出黑血。

旁座大驚,試了鼻息,竟已氣絕。

“老賊皮竟然下毒!”一名族老指著陸潛辛大喝,心底暗暗慶幸自己警惕,還沒有喝下這杯酒。

“你說得對,我下毒了,還不止下在飯菜裏。”陸潛辛負手大笑,眼角疊起風霜痕跡,和氣道:“陸氏可以進京,諸位卻不可以離開這裏。”

話落,先前那族老只覺剎那間頭暈目眩,心腹劇痛至嘔血,最後一眼便是對面親族驚惶的臉。

一時間杯盤傾倒,人仰椅翻,驚響不絕。

唯有陸潛辛站如寒松,端著酒盞,瞧著滿院族人倒成一地屍體。

待一切安靜下來,穿堂風吹開血腥。他轉過身,註視著廳中堂上高懸的牌匾,將杯中烈酒傾灑於地。

“敬我妻,敬我衷州,敬我先祖賢德之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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